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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寿彝:漫谈史学传统三事

白寿彝 尔雅国学报 2019-06-11


 

我国史学在悠久的发展过程中,积累了不少的优良传统。史家对于历史记载真实性的责任感,就是这种优良的传统之一。

 

旧史家曾经长期宣扬过齐国史官的故事。那是在春秋时期,齐国的崔杼把齐侯杀了,齐太史就在史简上写了一笔,说“崔杼弑其君”。这个忠实的记载触怒了崔杼,崔杼把太史杀了。太史的弟弟还是照旧这样是写,崔杼把这个弟弟也杀了。第二个弟弟又写,崔杼又把他杀了。第三个弟弟还写,崔杼只好罢了。南史氏听说太史氏一家都死了,拿着简策去执行太史氏未完成的任务,半路上听说已经有了记载,才转回家来。这个故事见于《左传》襄公二十五年。这个故事跟后来某些史家的直笔有何同异,还可以作具体的分析研究。单就太史氏和南史氏不惜以生命去争取真实的历史记录这一点来说,它是给后来史家树立了榜样的。

 

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不只写出了“明圣盛德”,和功臣贤大夫的事业,同时又写出了汉自建国以后的社会矛盾,揭露了当时统治阶级的内幕。相传,他因此触怒了汉武帝。后来因受李陵一案的牵累,遭到了重刑,他仍念念不忘于《史记》的成书。他在《报任安书》中说,因著作“草创未就,会遭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”。他要把这书“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通都大邑”。只要这一点作到了,他说,“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其有悔哉!”他忍辱偷生,是为了写成这部书。只要这部书写成了,能够流传下去,就是自己丢掉了生命,也是满意的了。

 

东晋时,孙盛著《晋阳秋》,以当时人写当时的史,被称为是“词直而理正”的良史。当时总揽军国大权的桓温,认枋头之败是自己很大的羞耻。他见孙盛在书里把这次的失败照实地写了,就大发脾气,对孙盛的儿子说:“枋头诚为失利,何至乃如尊君所说。若此史遂行,自是关君门户事。”儿子们害怕了,请求孙盛为全家人的命运考虑考虑。孙盛大怒,不答应他们的要求,坚持自己的定稿。《晋书·孙盛传》记载着这个故事。

 

自唐以后,记注的制度渐趋详备,同时封建国家也加强了对国史撰述的垄断。在这样条件下,优秀的史家仍旧是为写史的忠实而进行斗争。唐代史官如褚遂良、魏謩、郑朗,都曾拒绝过皇帝对起居注的取阅。唐太宗问褚遂良:“朕有不善,卿必记耶?”回答是:“臣职当载笔,何不书之”(《贞观政要》卷七)。魏謩答唐文宗说:“陛下一览之后,自此书事须有回避。如此,善恶不直,非史也,遗后代何以取信”(《旧唐书·魏謩传》)。唐代著名史家吴兢,曾屡次拒绝宰相张说的请求,不肯把关于张说的记载加以删改,甚至连改几个字的请求都拒绝了。他答复张说说:“若取人情,何名为直笔!”(《唐会要》卷64,史馆杂录下)

 

过去的史家都不免受他们时代条件和阶级意识的局限。因此,优秀的史家也不可能对历史的发展有正确的理解。但是,不少史家并未因此而有意地歪曲了历史。并且恰恰相反,他们是反对对历史的歪曲的,他们一贯以“不掩恶,不虚美”的实录跟增饰、回护、褒贬任情的写法相对立。尽管史书中有不少对历史的歪曲,但这从来是不容于公论的,它们被称为“伤风败义”,被称为“秽史”,为“曲笔”。

 



 

我国的史学名著多是史家长期积累而成。对有家学传统的史家来说,他们的某些著作还是累代结集起来的成果。

 

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经始于太初元年(公元前104),到太始四年(公元前93)他写《报任安书》时,《史记》规模的大体略具,已经历了十二年。但从《史记》的内容来说,包含了司马迁“先人所次旧闻”。从司马迁一生的事业来说,自十岁诵古文、二十岁南游江淮各地以至以后的奉使巴蜀等等,都在他的书里得到了反映。《史记》这部书实际上是司马氏的家学和司马迁一生事业的结晶,我们不应专以写作的具体时间去衡量他的写作。

 

《汉书》实际上在班彪时已经开始了工作,不过那时还没有这个书名。班固继承父业,自永平中受明帝诏命,“潜精积思二十余年”,至建初中把《汉书》最大部分完成了(在公元58—83年之间),而八表和天文志还没有写出来。班固的妹妹班昭在班固死后继续工作,也还没有最后地完成,又由马续接着工作。《汉书·天文志》就是马续写出来的。赵翼说,《汉书》凡经四人手,阅三四十年始成完书。实际上,《汉书》的编写总过程是要在三四十年以上的。

 

在唐初所修八史中,《北齐书》是李德林、李百药父子相继写成的,《梁书》和《陈书》是姚察、姚思廉父子相继写成的。姚察是梁陈两朝的史官,整理两朝史事,没有成书而陈亡(589)。隋文帝时,他继续写下去。没有到写完,他又死了(606)。姚思廉接着工作,一直到唐太宗贞观十年(636),才把两书写成。这两书的编写,经历四朝,有好几十年了。

 

司马光写《通鉴》,先草事目,继作长编,最后删订成书。其中唐代部分,原来有长编六百卷,后来定稿为八十卷。自治平二年(1065)4月受诏编撰,到元丰七年(1084)12月成书,共历十九年之久。在写《通鉴》以前,司马光著有《历年图》,已具有《通鉴》事目的味道。后来又撰《通鉴举要历》,是《通鉴》的缩本。实际上,司马光对于《通鉴》的工作,是用了比十九年还要多的时间。

 

继《通鉴》以后,南宋时李焘撰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九百八十卷,《续资治通鉴长编举要》六十八卷,连两书连目录共一千零六十三卷。李焘自称他的这些工作,“网罗收拾,垂四十年”。宋元之际,胡三省注《通鉴》,自称在宝祐丙辰(1256)“始得大肆其力于是书”,到至元乙酉(1285)冬“乃克彻编”,前后共约三十年之久。德祐丙子(1276),胡三省曾因战乱逃亡,把成稿丢了,最后的成书是经过一个从头作起的过程的。清乾隆间,毕沅邀集学人》编《续资治通鉴》,也费了二十年的工夫。

 

《三通》卷帙繁富,都经过长时期的编撰。杜佑撰《通典》开始于“大历之始”(李翰《通典》序),在贞元十九年完成(《唐会要》卷36),共经三十六年(766—803),成书二百卷。所以他的进书表说是“自顷缵修,年逾三纪”。马端临撰《文献通考》,在大德十一年(1307)成书(《乐平县志》卷十三,李谨《通考》序),共三百四十八卷,历时二十余年(至治二年饶州路抄白)。郑樵撰《通志》二百卷,正式开始约在绍兴二十一年(1151),距他之死约有十年。但在修《通志》以前,郑樵已作了五十几种书,其中绝大部分都是《通志》所据以删定的成品或半成品。他说:“三十年著书,十年搜访图书。竹头木屑之积亦云多矣,将欲一旦而用之”(《夹jì@③遗稿》卷三)。这个“三十年著书”,后来在编《通志》时就有了“一旦而用之”的机会。《通志》事实上也是郑樵一生治史的总结集。

 

《宋元学案》从创始到成书的过程,也值得说一说。黄宗羲修这书,大约开始于康熙丙辰(1676)《明儒学案》成书的前后。康熙乙亥(1695)黄宗羲死时,已约有二十年左右,还仅是成了三十四个学案的草稿。乾隆丙寅至甲戌之间(1746—1754),全祖望就黄氏原本进行修补,并定了一百卷的序目,但也没有能把全书完成。后来黄宗羲的六世孙黄征和七世孙黄直垕,又就全氏稿本校补,成八十六卷。道光间,王梓材、冯云濠求得传抄本数种,合校修补,于戊戌年(1838))完成了一百卷的全书。自壬寅到甲辰(1842—1844),冯云濠再就百卷本校勘补正,这才成为现在这样的《宋元学案》。从创始到这时候,包含中断的年岁在内,大约已经历一百七十年左右之久了。

 

过去史家所以往往经历很长时期才能把一部书写成,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客观条件上的困难。但首先是由于历史工作本身是复杂的,急于求成就不一定能作得好。过去优秀的史家的可贵精神,就在于不惜长期的辛勤,坚持了工作,甚至拿出了毕生的精力,而他们的后继者也能认真地继续了他们的工作,终于出色地写出了有代表性的巨制,在史学上作出了贡献。


 

 

史学的范围很恢廓,历史问题相互间的关系很复杂,如史家不在广阔的基础上进行工作,很难把工作作好。我国史学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有好传统的。

 

司马迁父子的史学,在一开始就跟当时的儒者不同。司马谈不是皓首穷经,专攻一经一家之业,而是“学天官于唐都,受易于杨何,习道论于黄子”,通晓儒墨名法阴阳道德的各家学说,能指陈其要旨。司马迁著《史记》,既要“论先人所次旧闻”,“绸史记石室金匮之书”,并益以自己游历大半个中国的亲见亲闻,还要“厥协六经异传,整齐百家杂语”(决不是一经一传或一家之语)。他记政治、记经济、记战争、记社会风俗、记学术文章,“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”,而《项羽本纪》、《陈涉世家》、《平准书》及叔孙通、汲黯、儒林、酷吏、游侠、佞幸、货殖等传,更为生动精辟。如果司马迁对有关各方面没有这样广泛的深刻的理解,他是写不出来《史记》这部书的。

 

自《史记》创八书后,纪传体史书多以书志作为一个重要的构成部分,其中包含食货、礼乐、百官、兵刑、天文、律历、地理、河渠、艺文、释老,从社会经济、典章制度、自然知识以至学术、宗教无不包罗。这正如《隋书·经籍志》史部所说:“前言往行无不识也,天文地理无不察也,人事之纪无不达也。”陈寿《三国志》没有书志这一部分,后来沈约著《宋书》诸志,便把三国两晋的典制等等为前史所缺者,都补在《宋书》的志中。姚思廉的梁陈二书、李百药《北齐书》和令狐德棻的《周书》都没有志,于志宁、李湻风、李延寿等别修五代史志,附《隋书》行世,以补姚李各书之缺。尽管历代史书中的志,篇幅有多寡,质量有高下,但纪传体的史书应包括有志,这已是一个公认的传统。

 

《三通》是从纪传史中的书志发展起来的。因卷数多,记述的时代长,内容更为丰富,也就需要作者有更多的学识。杜佑撰《通典》,贯串群经群史和当代的典制、时务,搜集了大量的材料,对历代的经济、政治、军事进行了研究,提出自己的看法。郑樵在撰《通志》以前,以“十年为经旨之学”,“三年为礼乐之学”,“三年为文字之学”,“五六年为天文地理之学,为虫鱼草木之学”,“八九年为讨论之学,为图谱之学,为亡书之学”(《夹漈遗稿》卷二),并各有专门论述。他把这些专门论述删订为二十略的主要内容,因而二十略在全书中显得特别精彩。马端临撰《文献通考》一方面继承杜佑、郑樵的遗规,一方面有更恢宏的规模。全书共有二十四门,各有文(历史记载),有献(各家论议),有案(作者案语)。在《三通》中,《文献通考》是一部更为体大思精的书。

 

史学工作的广阔基础,从我国的史学传统来看,并不是简单地要求多多益善,也决不等于见闻杂博、东拼西凑。司马迁著《史记》,虽所凭借者甚厚,但《史记》的真实价值还在于它能卓然有所树立,能“成一家之言”。《三通》的内容固然宏富,但它们的价值不在于材料的多,而在于多而通。顾炎武撰《肇域志》,“先取一统志,后取各省府州县志,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,凡阅志书一千余部”。他于同时撰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也是“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、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,有得即录”(以上见《亭林文集》卷六)。资产阶级学者因此就说顾炎武的学问是由于善抄书。其实,《肇域志》和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都是顾炎武未完成的稿本,决不能代表他的全部治学精神。顾炎武治学,恰好是反对重抄材料,拼凑成书的。甚至于像《吕氏春秋》、《淮南子》那样的杂家著作的方法,他都是反对的(参看《日知录》卷十九)。他与人书说:“尝谓今人纂辑之书,正如今人之铸钱。古人采铜于山。今人则买旧钱,名之曰废铜,以充铸而已。所铸之钱既已粗恶,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,不存于后,岂不两失之乎?承问《日知录》又成几卷,盖期之以废铜。而某自别来一载,早夜诵读,反复寻究,仅得十余条,然庶几采山之铜也”(《亭林文集》卷四)。这指出了史学的广阔基础还要从最根本的源泉处下手,要采铜于山,而不是收买旧钱;在广阔基础上建立的历史著作,是从铜山的矿石中冶炼熔铸起来的,而不是拿收买的旧钱改铸充数,当然也不是拿矿石来充数了。

 

来源:人民日报1961年8月12日 第7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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